北极圈圈圈圈

三寸梦里浮光影【下】

吴老狗在驯犬上不得不说真有一套,当然也是我比较聪明,被他驯了小半月我就能够用自己黑黝黝的小鼻子去闻出埋着的地雷。


与我一块儿的几只犬有的学的慢些,还有的学艺不精,我们被吴老狗驱使着上了战场。挖雷搜查一堆的事务成了我们这群本该下斗盗墓的小犬要做的,而让我不高兴的是伙食里的肉更加的少了。就算我去张启山家蹭吃蹭喝,能蹭到的炖肉也从一大盆变成了一小盆,最后成了只有肉汤。


甚至于我曾经鄙夷的肉汤拌米糠都成了我要与众犬打上一架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那段日子我记的浑浑噩噩,有的能记住,有的则记不清。可能是炖肉吃少了,脑子也不灵光啦。




那段时间里九门上上下下都在配合着,原本过年时候才会聚到一起的几家成了常常往来的。


其中二爷家的那件大事是我狗生中难以忘记的,他家那个喜欢给我吃阳春面的夫人离世了。那天我嘴里淡出了鸟,溜进张启山家去打算混点吃的,结果一到张府外头就落起雨来,雨飘儿泼似得来,一阵接着一阵,总不见停。


张府的下人匆匆前去告诉着张启山,二爷来求药啦。


我探个狗脑袋,一双耳朵竖起,将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楚。张启山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我是记不住,只是他当时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我想那种语气大抵是叫做哀伤,就像吴老狗给我称了体重后发现我总瘦不下来时候一样的哀伤。不对,比吴老狗那时候的语气还要遭。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若非天意成全,总难得。


如同吴老狗想着能把我继续塞进袖子里,如同此时张启山不忍让二爷家的夫人缺药而亡,又不能给出药来让日本人的奸计得逞。






张启山屏退了下人,独自立在房中的窗户前头,窗外是雨幕,是大门口跪着的二爷,还有那个趴在二爷背上奄奄一息的二爷夫人。


我从门缝里钻进了张启山的屋子,他耳朵好使,听见了门的吱嘎声,警惕的转头来看。没有见到人,只见了一只小小的我。我冲他摇摇尾巴,我晓得好多人见了我摇尾巴就不会来赶我。


张启山呼出了一口气来,他摸摸我的头,没有赶我出去,却也没有如同以往一般将我抱起来揣在怀里。


雨连绵不断的下了一整天,张启山的心比他这人看上起来的样子要软许多,他了楼去,一步两步,逼近了大门。门外的二爷仿佛晓得了,在那儿拍起门来,二爷在雨里喊着求着。张启山在门内站着,他不能再上前去了,天意未能成全。


二爷的夫人在那天的大雨里香消玉殒去,日本人再次被拦在长沙城外。






城墙幽幽,我扬起脖子看都嫌脖子酸。


这么高的城墙真的会被攻破吗,我有时候会想这个问题。当然会,看看长沙城里断壁残垣,火烧的,炮打的。









那一年里好似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哭脸笑脸,一张又一张的在我面前出现又消散去。


接下去的几年依旧乱哄哄,二爷虽在后来知道了张启山的苦衷,可我晓得九门之中的裂缝是补不上了。那场大雨是二月红的梦魇,也是张启山的梦魇。


九门依旧在配合着抗日,而私底下也各自开始谋划自己的退路。在胜利的消息传来那天,吴老狗给了我好大一块肉吃。整个长沙城里都充斥了欢快的气氛。我咬着肉,当时心里觉得喜滋滋的,生活又能回到从前了吧。吴老狗带着我去下斗,给我吃肉汤拌米糠,如果吃腻了我就钻狗洞出去,跑到张启山家里去蹭吃的。




可惜世事连算天命的齐铁嘴都破不了,解不开,我这只小犬又怎么能猜到。




战争仿佛没有了休止,吴老狗有时候会摸摸我的头,感叹两句我听不懂的话。而我溜去张启山家蹭吃的后,吴老狗也不会如从前那样随便了我,他来抓的速度变的更加快,张启山还没有摸我几把,我就会被吴老狗带走。


我以为是吴老狗与张启山之间有了隔阂,不过幸而我是只小犬,有很多话不用去问,吴老狗就会倒豆子似得都说给我听。




在他看来我只会吠,就算知道了再多也不过是只爱吃肉的小肥狗。




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觉得的,对于人反而说不出了真话,对只狗倒能吐露了心里所想。


吴老狗告诉我世道变了,张启山竟是跟着姓毛的。他又说长沙九门的势力太大,盘根错节,这样的一支势力或许已经过了度,木秀于林易折啊。吴老狗叽里咕噜的说着,我就歪着个脑袋听,虽然我觉得他说的这一堆还不如给我挠挠肚子来的爽快。



张启山也喜欢抓着我说话,他与吴老狗一样,是喜欢把心里事情都藏起来的。


他告诉我,上头的需要九门的势力小一点,再小一点。九门之中上层或许还是美好,可下面的势力已经错综复杂,利益牵涉进去了不知多少。在这些年头里,下面的那一团麻开始腐朽,开始从内部的发臭,损坏。


张启山揉揉我的耳朵,他说他想保住九门,又需要去毁了原本的九门。


我可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能摇摇尾巴表示一下赞同他的话。事实上他只要给了我炖肉吃,他说啥我都赞同。嗯,除非他要和吴老狗吵架。那我一定还是得站在吴老狗那边的。


张启山抱了抱我后把我放到了地上,任由着我摇着尾巴绕他的脚边转悠。








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启山是在松花江畔,吴老狗穿着一件袖子极大的衣裳,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把我揣进了袖子里。


雪下的极大,漫天扑地的白,我从吴老狗的袖子里探出个狗头看了一会儿雪,觉得狗眼都要瞎。吴老狗就这么揣着我一步一步的在大雪里走,他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脚印子。我在他的袖子里被颠的快将早餐吃下的肉汤拌米糠都吐出来时,他停下了脚步。




“佛爷”吴老狗喊道。


我从吴老狗的袖子里探出了半个头,风雪依旧那么大,张启山站的雪地里,黑乎乎的一点,大衣上是绒绒的毛,一张脸埋在这团毛里。我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两下,感觉张启山仿佛脸比我要小些,而吴老狗那厮的脸,我觉得吧,正常人见了都会先在心里比划比划他的脸长度。


天地之间一片白,眼前的松花江上已经接了厚厚的冰,能够开卡车。


吴老狗走到了张启山的边上,两人就这么站着,接着张启山往前迈出了步子,吴老狗便跟了过去。




“佛爷,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儿太冷了。”吴老狗的手悄悄的摸在我背脊上,企图从我这里得到点热量。


张启山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往前,他们俩在结了冰的松花江上走了很久,甚至还去看了看在那边冰钓的人。吴老狗走的磕磕绊绊,他心里一肚子的话要问张启山,却在这样的寒风里一张嘴就灌进冰凉的空气。


“老五,你这次来东北是为了什么,又是要问什么。”张启山在松花江的中心停下了脚步,此处已经没哟了其他人,唯独他们俩。


吴老狗的手藏在袖子里,摸摸我的毛,“我在长沙待不下去的了,打算离开。”


张启山道,“想好了去什么地方吗?”


吴老狗摇摇头,他在长沙待了这么多年,底下的基业也都是长沙一带的。谁都没有想到战争结束了,一切本应该都结束,结果裘德考离开长沙,将所有的盗墓贼名册都抖了出来。张启山是知道内情的人,却亲自下手督办,没有一点徇私甚至是提前给了风声。长沙城里的土夫子们死了个干净,甚至连张启山自己下面的伙计他也没有放过。


最让吴老狗受不了,也是他对着我说了无数次的,是张启山的人前来抓人时,大伙儿都没有一点反抗,大伙儿觉得张启山会给他们一条活路,便不想给张启山一点难堪,任由他的兵把自己绑了去。真到了枪决的时候,还有人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张启山的命令。





要我也不信,张启山总给我炖肉吃,还会给我挠痒顺毛,连对一只小犬都能柔和的人,不该是个这样绝情的。


人在人的面前或许还会伪装,可他们在我面前总能显出原本的一面来。一如我晓得吴老狗这家伙与霍仙姑两人那段感情,也如我知道陈皮阿四那边去不得,更如我晓得张启山这人就似颗雪地里长出来的青松。看着不好靠近,其实他的心软极了,似翠绿翠绿的松叶,铺在身下还能做了草褥子。



吴老狗对我说了无数次的这个问题,他终于问起了张启山,九门在张启山手里荣,也在张启山手里衰。


“为什么,佛爷要做的究竟是什么,长沙那边为什么要落得这么个下场,多少人当时只要您动动手指头就能救下来的呀。”


张启山没有回答吴老狗,他反是问了吴老狗一句,“你恨我吗?”






我探出脑袋,风雪大了起来,张启山披着的毛茸茸的大衣在风雪里飘在飘。


吴老狗说道,“不是恨,只是我不晓得您到底要做什么。”


张启山这时候也注意到了我,他伸手来揉一把我的脑袋,“去杭州吧,那里是个好地方,把这些都忘记了。”




我看着张启山,又看看吴老狗,我想那些事情我都忘记不了,吴老狗又怎么会忘记的了。


而张启山又怎么会忘记的了!





我记得那场雨里死去的二爷的夫人,也记得那天我溜去张启山家蹭吃的,却见他将手枪抵在在自己的太阳穴。我急的大叫,嘴里却只有一声声的“汪”。我不是个人,说不了一句话,安慰人的,劝慰人的,讨人欢喜的,都说不了。只能一声声的叫。

张启山那天终于放下了枪,也是那天,九门上下被抓数千伙计,入狱的枪决的。



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当初张启山对我说的他要毁掉九门,又想护住九门是什么意思。



可惜这话他只对我这么只小犬说了,没有人知道,我也没法说给任何人听。





吴老狗看着张启山,他大叫起来,“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啊,一个借口都好!”


张启山走上前了一些,他回过身,风雪大的似要将他都带入一片白茫茫。


“总要有个人被人恨,”张启山说道。


长沙九门盘更错节,腐朽了多少没有人知道,张启山比所有人都早一步看出了这点。那些年一块儿下斗探墓生死相交,那些年一块儿抗日护国将背脊交于对方,最终面对这那一摊的腐朽,张启山不能任性只能抗下。


而这一切他能说给的甚至只有我一只小犬来听。




吴老狗揣着我转过了身,他一步步的离开松花江,离开这场北国的雪。






我最后从他的袖子里看了一眼张启山,这次没有炖肉吃了,只有一个瘦长的身影在大雪里立着,立着。







吴老狗听了张启山的提点,去了杭州,西湖水清,吴山风老。


那是我跟着吴老狗到杭州后经历的第一个冬天,有极细小的雪落下来,我跑出去,摇着尾巴张开嘴。白色的雪落在我的鼻尖上,很快就融化了,我低头看脚下,地上湿漉漉的,雪很难积起。


我回过头来看,吴老狗拿着把伞也走了出来。



我想这辈子我大抵是不会再见到记忆里那么大的风雪,也不会再见到那个风雪里的人。






那场风雪埋葬掉了我记忆里的张启山,也埋葬掉了我记忆之中的九门。


梦醒,人散场。




END


不要给我寄刀片

我只接受炖肉


汪!!!

评论(28)

热度(226)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