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圈圈圈圈

寒光【06】

项家之中，项父的话是太岁的令，违不得一丁点。

项允超自知在余城闹出事必然要吃一顿家法，但没有料到项父会知道的这么快。他思索了一番，拍拍脑袋，余城的林司令家第四房姨太太可不就和自己大哥项允杰是同学吗。林司令只怕早就站去了项家老大那边，项允超当着余城百姓的面劫法场，捅出这么个篓子来，林司令一回去府邸估计就往项父那边报，再去项允杰邀功一番。

项允超恨的牙痒痒，他手一招，让徐俊按着他的话去发份电报回复项老爷。

“子允超，今受父命，不日及返。”

项允超手下的胖医生对刀枪棍棒之流的伤势拿手，陈霆身上的伤口处理起来他吃的准，陈霆眼睛却是个麻烦。

胖医生按着经验推测，陈霆跌落下山崖后脑子里有了血块，压迫视觉神经，想要把血块化开是件难事，不是自己所长。胖医生如实同项允超说了，项允超摸摸下巴，揪住胖医生问他知不知道有哪儿的医生能治这的。

胖医生想了许久，想起项家大宅边上两条街圣罗浮医院里有个东洋来的安大夫，他估计能治。

项允超皱了眉头，“东洋来的，你莫不是给我推荐的膏药国郎中？”

胖医生连连摇头又摆手，“这哪儿能啊，那大夫是当地人，去东洋留学的。那叫师夷之长以制夷。”

项允超道，“还师夷之长以制夷，能帮我把人眼睛治好就成。”

启程回项家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项允超摔下悬崖后腿骨骨裂，如今只有一只脚能落地，还有一只伤的重的脚依旧不能吃一点力道。他有一只脚能下地便觉得自己好了七七八八，拄着拐杖到处窜。陈霆的眼睛军中胖大夫没有法子彻底治好，只每日给他换些活血的药物，更换缚在他眼上的白绫。

阿栋等原本在陈霆手下的土匪如今换上一身丘八壳子进了项允超麾下，虽说匪气还留着，倒也算项允超自己收的兵。

项允超的部队行进了三天，回到项家所在省城。

小少爷一回来便有下人们迎出来。项允超坐在车里往外看去，心里感慨还好自己老爹不像余城那林司令，是个老色胚子，一把年纪了还娶几房姨太太。不然自己回到家，还要有一群小妈来迎自己。项允超拄着他的拐杖在众人簇拥下进到屋里，他张望着，不见自己大哥和大嫂。

“春兰，我嫂子去哪儿了？”项允超问着他大娘房里的丫鬟。

春兰道，“大少奶奶前些日子和大少爷一同回娘家去探亲了。”

项允超点点头，又问，“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春兰道，“要过了立夏再回呐。”

项允超一路到了项家大宅的堂上，项父坐在了当中两张位置的左边椅子上，手边一根处家法用的藤编棍子。项允超知道自己惹事，走到堂中间给项父跪下，嗑三个头。

“不孝孩儿项允超见过父亲。”

项父没有穿他的军服，一身墨蓝色的长衫却没点文人的气儿，霸道的很。

“知道自己做错了，为什么还要去做？”

“我欠过那人一条命，若是不还，我心中有愧。”项允超道。

项父一棍子往项允超的背上打，这下抽的狠极，“你欠什么人不好，欠这么个蛇鼠之辈，那是土匪，那是强盗。你知不知道余城百姓是怎么说你那事的，他们说我们项家没脸没皮，当个土皇帝就眼睛往天灵盖上长。我看你不是欠了那个土匪一条命，是跟那土匪蛇鼠一窝，跟着他近墨者黑了！”

“给我跪在这里，吃好家法后回去把那个土匪毙了。”

项允超咬着牙关挨下一记棍子，“爹，你打我，我认。但是现在陈霆已经是我部下，如果我连自己部下都护不住，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领兵打仗的。”

项父火气上来，又是一棍子下去，“小兔崽子的，胆子越来越大。”

项允超的背上让项父抽的疼到发麻，军服之下大抵一片青紫。他跪在那儿咬着牙不愿让步，任由项父抽打。

“行了，行了，你要真打算把我孙子打死啊。”项老太爷由春竹扶着前来，春兰跟在后头冲自家小少爷吐吐舌头，救兵搬的及时吧。允超呲牙吸口凉气，眼睛瞪一眼那小丫鬟，及时什么，都快抽的我背上开花。小丫鬟被他瞪的吓一跳，逃出屋去。

项允超被项老太爷护着，项父不敢忤逆了老人，只能作罢。项老太爷拍拍自己小孙子的肩，项允超叫他一声爷爷，逗的老人家眉开眼笑。

“允超，你呀，现在会护着自己手下了，以后一定能做个好的将军。”项老太爷道。

项允超由下人扶着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他呼出口长长的气来，“爷爷，你觉得我这次是做的对还是错？”

项老太爷捋把胡子，“你护下的人若是以后能为你所用，那你做的便是对，若不能，那么便是错。”

老爷子说完这番话后露出一个慈祥的笑，仿佛他只是个成天乐呵呵的老头儿，而非那个带着项家从商转军之人。

项允超挨了顿家法，回到自己的别院里。项允超不放心自家老爹，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让自家老爹叫人干掉陈霆，于是陈霆也被安置过来，入住的侧房。

项允超背上让项父抽的火辣辣的疼，跑去瞧一瞧陈霆，只见陈霆正摆弄着唱片机，活的不能再自在。

陈霆听出项允超脚步声不对劲儿，他放下了手里摆弄的唱片机子，问道，“你怎么了？”

“吃顿家法，谁让我要劫法场救个土匪回来。”项允超哼唧两声。

陈霆“哦”了一声，既是家法那便只疼了皮肉，骨头都伤不到，搓搓药就好。他继续摆弄起唱片机来，西洋来的音乐悠悠的响起。是李斯特的《爱之梦》，可惜陈霆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这曲子好听。

“你会跳舞不？”陈霆忽然发问。

项允超想了想如实回答道，“会一些，跳的不够好，教你的话足够。”

陈霆没想过要项允超来教自己跳舞，不过他这样说了，陈霆也不好再打击他，“那等你腿脚好了教我吧。”

项允超发出一串鸭子嘎嘎叫似得笑，“我怕到时候你踩的我脚再瘸一回。”

项允超的背上的伤叫了胖医生来医治，陈霆则是由胖医生引荐去了圣罗浮医院，寻了那儿的安大夫来医。

陈霆往圣罗浮医院跑了三日，扎针又敷药，而后安医生告诉陈霆不用再每日来，只要叫人拿了敷眼睛的药回去每天记得换上就好。项允超的脚能蹦跶时，陈霆的眼睛亦好的差不多了。

一到安大夫说的可以拆去眼睛上白绫的日子，陈霆就迫不及待的扯去缠在眼睛上的白绫。

眼前是大量的光线，明晃晃的，他从黑暗里再次见到了光。项允超探个手在陈霆眼前晃悠几下，陈霆一双黑水晶似得眼珠子瞪他一眼，项允超知了，狼崽子的眼睛好啦。

陈霆眯了眯眼睛，继而扑向项允超，他左手出拳攻项允超面门，脚下跟着往项允超下盘扫。项允超身子往后一倒，手撑地借力，右脚踹出。陈霆已小臂挡住项允超一脚，同时手上用力咬去抓住项允超的脚腕子。

项允超哪里那么容易就让他制住，腰上发力，腾的跳起来，双手做拳往陈霆身上招呼过去。他以攻为守，陈霆不接下他的拳头劲道。可惜两人皆是喜主掌战局的人，陈霆一个侧身腰似无骨软的惊人，他手扶着桌子，一下整个人跳上桌去。

项允超知不好，双手挡住自己面孔，陈霆果然是一脚飞踹过来。

两人在屋里缠斗许久，最后呼呲呼呲的直喘气，皆是满头大汗，衣衫不整，面上红彤彤的。

徐副官拿着红帖子来到屋里，听见了两人坐在床边喘，以为自己又撞见了什么，吓的小手一抖，一沓红帖子往桌面上放下就跑路。

项允超擦把汗站起身来，去拿了徐副官送来的红帖子看，项家老太爷七十大寿，这些是给项允超让他去请些朋友的。项允超的那群公子哥儿朋友都有自家老头子接请帖，军中人员有名有份的更不用说，项家早早的就拟好帖子。

项允超拿了一份红帖子往陈霆手里塞，“喏，我爷爷小半月后七十大寿。”

陈霆接过了那份红帖子，他学过些字，上面几个大字能认出大半来，“这帖子你给我不给我有两样？你要不去请了那个圣罗浮医院的安医生，他是个好人，医术也高明。”

项允超点了点头，拿过份帖子掏出随身的钢笔，刷刷的写好了份帖子。

项家老太爷大寿，项家势力范围内的三省名流皆有到达，一时之间城里好不热闹，戏园子的生意都红火了一倍。

项允超的大哥外出之中，于是接待客人的事务落到了项允超头上，小项团座在军校里课业没有落下，浪荡公子哥的一套也没有忘。穿的一身新裁好的三件套在项家大宅里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客人，还要去顾好老爷子大寿晚上那一出大聚会。

项家本宅是处中式风格的建筑，摆起酒席来好看，但是此次人实在太多，项允超干脆去动用了项家在北山上一处洋宅。到时候草坪上按洋人那套摆上长条桌子，再雇些侍者，比在项家宅子里办酒方便许多。

陈霆近段日子则是进了项允超的部队，他是个好动的家伙，人看着白白嫩嫩乖巧模样，一身本事不比正规军校里出来的项允超差。军队里服的从来不是绣花枕头，陈霆在那儿和人比划了几盘后，那些五大三粗的军爷们儿顿时对他另眼相看。

最初这群大兵还嫌项小团座保下这土匪是记挂其漂亮面孔，如今这群暗地里嚼舌头的见识陈霆真本领，皆真心佩服起这小土匪来。阿栋等原梭子山上土匪转过来的兵，更不用说，死心塌地跟着陈霆做他跟班。

陈霆在军队里玩的乐呵，一身灰的回到了项允超的小别院里，只见项允超埋头在一堆的账目里。这些天往来客人送的物件都要清点干净，还有晚宴上的各差事也不能有了差错。陈霆跑他边上去看，满眼密密麻麻的字看的他吓一跳，项允超注意到了，捂着嘴笑起来。

没有想到这小狼崽子天不怕地不怕似得，见了一堆的墨水字会打哆嗦。

项允超放下手里的毛笔，去揉揉陈霆的头发，软乎乎的。陈霆恶狠狠的瞪了项允超一眼，不再张嘴去咬项允超的手，任由着项允超来揉他头发。项允超手里的力道刚好，摸小狗似得，揉的陈霆也舒服。

项允超看了一眼眯起眼睛趴在桌子边上的陈霆，他想这只小狼崽算是被自己驯服了吗。大抵是的，这会儿狼崽子至少没想过来咬断自己喉咙了。

“陈霆，我们去一趟裁缝铺子。”项允超道。

未想到项允超到了裁缝铺里自己没有让裁缝再多做几套衣衫，反是让那裁缝来测陈霆的身量。裁缝师傅鼻子上架着副西洋眼镜，拿着皮尺子给陈霆量着，嘴里不住赞叹这小哥的身材好啊。胸大腰细腿长的，长衫穿着好看，西洋过来的三件套更是能勒出身型。

项允超揉揉发痒的鼻子，果断让裁缝师傅去做上几套小西服，裤腿得够细。

裁缝师傅扶了扶眼镜，连声说好。

月亮照在街面上，此时没有什么往来行人，两人从裁缝铺子里出来抬头便见水银似得铺展开在这个世界的月光。美丽而静谧，陈霆安安静静的去抬头看月亮，月光落在他眼里，密密的睫毛落下片羽毛似得影子来，又显得绒绒的，像上面小动物的毛。

项允超侧目就见月光下陈霆一张艳丽面容，若妖魅，似幻境。项允超的心也安静下来，他想到了什么似得，嘴角弯弯，接着转过身子往裁缝铺返去。

“我马上回来，你等我一下啊！”

陈霆站在月光下道一声“好”，接着又觉得等人太厌烦了去，撒开脚丫子跟着项允超跑起来。

项老太爷七十大寿晚宴之期，项府的下人们早早的去了北山洋楼，酒家里最好的厨子也都请来，西式的糕点，中式的炖菜，种种皆备。还搞了一套西洋的红地毯子来，从洋楼大门处铺到了洋楼的正门台阶。烛光灯光点缀在整栋洋楼内外，草坪上往来客人各自交谈，大厅里乐队奏响了乐章，男男女女拥抱在一块儿跳着舞。

项允超穿好一身小洋装，脖子里系个精致的领结，是墨蓝丝绸织成，上面缀一颗波罗的海来的蓝水晶。他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接着去看在另一个房的陈霆。

他推开门，只见门里是正要出来的陈霆，眉眼是极好的，身上那如浓墨的西装三件套让他整个人都仿佛要融进了黑夜里。陈霆身上皆是黑色，连里面衬衣也是黑色，唯独袖扣用的珐琅制黑底金边，内有朵暗红的荆棘玫瑰。那一点暗红与陈霆唇上的红，成了唯一的颜色。

“陈霆，你知道不，项家将有很大的风波，我需要有一把刀子在我身边。”项允超的声音不是太响亮，似耳语，只有他们俩人能听见，“你能做那把刀，在我身边吗？”

陈霆望着项允超，项允超其实长的和他的军阀身份相差很大，项允超的身上都带着一种青草的味道，五官清秀极了，书生气多于军人气。陈霆望着项允超，项允超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交接在一起。

陈霆轻轻启唇，他道，“若不弃，既不离。”

他是一只狼崽子，连着答应人都是带条件的，只有待他好了，他才愿意。但是他要的待他好，只是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走吧”项允超对陈霆笑了一笑，陈霆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洋楼之中四方来客，有商贾有墨客，有名伶有遗老，众人皆齐聚一堂，珠光宝气，似整座城最后的一场狂欢。项允超从二楼盘旋的阶梯上一步步走下，陈霆如他的影子跟随在他身后。走到一半项允超顿下脚步，他放眼望去，印入眼的是万千灯火，是无数过客来来往往。

有人在一楼的厅里望过来叫道，“项小少爷好啊。”

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与项允超打招呼的声音，更有胆子大的小姐将花朵扔过来。项允超接住一支抛过来的红玫瑰，折断长长花枝，留一簇叶趁一朵花。他笑着将那朵红玫瑰别在陈霆胸前。

项允超走到了一楼大厅的中间，众人以他为中心纷纷敬酒，老爷子还没有出来，那么现在这里主持着一切的就是项允超了。大伙儿围着他谈天说地，商政两界均有纷扰事务。

忽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们从门口那里开始往两边退去，项允超抬起头朝主楼的门口望去，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车门打开，有人从那里出来。

“项大少爷。”

“是项大少爷回来了。”

项允杰的脸上挂着伤，他站在门口看向在厅中央的弟弟，项允超也在看着他，两兄弟遥遥相对。陈霆隐在项允超的身后，袖扣上暗红色的荆棘玫瑰背后花纹是一把寒光凌冽的刀子。

 

-TBC-